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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哲人的大思路——辩证的人本主义(录入13)

  尊祖原则:前人为本,后人为末(哲学是重视历史联系的“人学”

伦理原则的核心是尊祖。

尊祖意识植根于人类最古老的伦理关系——血缘关系之中。

中国人的尊祖观念与传统宗教(原始宗教)密切联系着。中国社会从殷代起形成了祖宗崇拜的传统。殷人相信人死可以成神,因此重视祭祖,祈求祖宗在冥冥中降福降佑。殷代的帝王每每以“祖”为称号,同时又以十干的日为称号,这样,就有了祖乙、祖辛、祖丁、祖甲等天人合一的称号,这反映出殷人的信仰追求。

直至周代,祖宗神仍是崇祀对象,著名的《尚书·金滕》载,周武王病重,周公亲自向神灵祈祷,而他所面对的神灵,竟全部是周王室的祖先。按当时人的观念,人病危属先祖召唤,于是周公极力推荐自己,说自己“多才多艺,能事鬼神”,而长孙(元孙)周武王不如自己“多才多艺,不能事鬼神”。他恳求以己身代周武王前去侍奉祖先,以确保地面上新王朝大局稳定。这次祷告,所关圣为重大,所以“乃纳册于金滕之匮中”,后来,这份金滕档案还有力地澄清了关于周公的种种流言,从多方面稳定了周初的政治关系和社会情绪。

殷周以后,中国社会祭祖的传统从未中断,沿习至今。

受这种崇祖、祭祖的传统文化观念的制约影响,中国古代的思想家无不敬祖、尊祖。当然思想文化领域的“祖”,含义要广泛些,是指同种文化的一切先辈人。尊祖就是尊古。

尊祖(尊古)主义,这是中国传统哲学的又一根本原则。

 

儒家的尊祖——尊古态度较为审慎。孔子在《论语》中虽也盛赞过尧、舜、禹之政,如说:“大哉,尧之为君也”(《泰伯》),“巍巍乎,舜、禹之有天下也”(同上),“禹,吾无间然(挑剔)矣”(同上)等等,但是,在他那个时代,夏、殷之礼已不足征,只有周朝的典章制度是可考的,因此孔子最终还是强调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”(《论语·八佾yì》)。

墨家主张回到第一代文明社会——夏朝去,但墨家对夏朝的情形也不了解,因此法夏不法周只是一种更激进的尊古表态罢了。墨子有许多新颖的见解,却都必定假借“先王”的名义发表出来。比如他批判“礼”,就说“圣王不为礼”;他批判“乐”,就说“圣王不为乐”,他主张“兼爱”,就历述禹、汤、文、武实行兼爱之事。因此,他的“法先王”纯属借题发挥,其实是让先王为他的“爱的宗教”服务。

法家是反对法先王的,因此对儒、墨施行猛烈批判,但即使是法家,也不否认过去的时代比当今之世好。韩非说:

“古者丈夫不耕,草木之实足食也,妇人不织,禽兽之皮足衣也。不事力而养足,人民少而财有余,故民不争。”(《韩非子·五蠹dù》)

“尧之王天下也,茅茨不翦jiǎn,采椽chuán不斫zhuó,粝lì粢zī之食,藜lí藿huò之羹,冬日麂jǐ裘,夏日葛衣,虽监门之养不亏于此矣。禹之王天下也,身执耒lěi臿chā以为民先,股无胈bá,胫不生毛,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。”(同上)“上古竞于道德,中世逐于智谋,当今争于气力。”(同上)

“古人亟jí于德,中世逐于谋,当今争于力。”(《韩非子·八说》)

这里明显照抄照转了儒墨两家(尤其是墨家)的传说。其实尧、舜、禹等酋长未必“身插耒臿以为民先”,更不可能比部落民乃至奴隶更苦,当时关于“古圣王”的这些传闻,只是一种美化的理想化罢了。

道家走得更远。道家认为,文明社会从整体讲都是“大道废”的时代。道家主张回到“小国寡民”乃至“结绳记事”的原始状态去。

可以说,先秦的百家争鸣,在总体上笼罩着一种美化古代的情调和气氛。

到中世纪后期,复古的倾向愈益强固。宋明时代的正统哲学家朱熹认为,到他为止的中国社会,没有一天实行过正道,顶多是出现过几次“小康”而已。秦皇、汉武、唐宗、宋祖固然不在话下,连他那个时代的南宋统治者,也没有被他抬举。“千百年之间,……虽或不无小康,而尧、舜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所传之道,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。”(《答陈亮书》)。这简直令人愕然。

哲学家们的这种“今不如昔”“孙不如祖”的观念,成为一种传统思想观念。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。“人心不古”成为中国传统社会一种永恒的叹息。

在中国古代,一种新学说出现了,一般都要与古人(尤其是古圣哲)的名字联系起来,“高远其所从来”(《淮南子·修务》),这样,才能被社会民众所普遍接受,甚至才能问世存身。

孔子为了加重自己学说的权威感,总是借重于周公,墨子批孔,推重的是更早的大禹。孟子批墨,称道比大禹还早的尧舜。农家驳孟,抬出的是比尧舜更早的神农。道家、兵家等,则极力推崇黄帝。这种托古倾向,韩非早已揭发。

《韩非子·显学》云:

“孔子、墨子,俱道尧舜,而取舍不同,皆自谓真尧舜。尧舜不复生,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?殷周七百余岁,虞夏二千余岁,而不能定儒、墨之真。今乃欲审先王之道于三千岁之前,意者其不可必矣。无参验而必之者,愚也;弗能必而据之者,诬也。故明据先王,必定尧舜者,非愚则诬也。”

古代的圣哲早已死了,而后代的思想家们纷纷称引他们,难免“取舍不同”,却都以真传自诩,所以争论不休。死了的不能复生,活着的却要向死者认同,这就导致“非愚则诬”的思想混乱。韩非主张从现实政治出发,反对以远古圣哲的言行为标准。但有趣的是,法家(包括韩非自己)在关键时刻也要托古自重,抬出极古老的黄帝来(如《韩非子》中的《扬权》《饰邪》等)。当然,法家所托的黄帝乃至偶尔提及的尧舜,必显出一副法家的形象!

梁启超考证说:

“周秦诸子罔不改制,罔不托古。……老子之托黄帝,墨子之托大禹,许行之托神农,是也。”(《清代学术概论》)

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学术论坛,托古成风,而且所托的人物和时代越来越早。大体的规律是,越晚出,越早托。这是中国文化著作史上的一个“秘密”。

在西方人看来,自然科学是最忌讳拘守古人的,然而在中国,天文学、农学、医学等学科(这都是中国古代的科学长项),皆推重古人。秦汉之际的《黄帝内经》假托黄帝、歧伯之名问世,因而成书的细节难以确知,可惜这部中国医学史上开创性的煌煌著述,其作者姓名却根本无法考证(类似的情形还有《周髀算经》等)。

秦汉以后,尊孔、述孟、解老、引庄蔚成风气,愈演愈烈,没有什么学派、思潮愿意和敢于公然申明开拓、独创。两汉独尊儒术,但所谓“五经”“六经”,多非孔子的著述,而是传统文化典籍,所以两汉尊经运动实际是一场否定诸子争鸣、向古老源头文化复归的思想运动。

魏晋南北朝四百年的玄学锐意冲破经学束缚,开一代崭新学风,但它仍是以复古形式出现的。它把道家儒学化,把儒学道家化,所托重的“三玄”(《周易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)全部是先秦典籍,其中《周易》堪称是中国最古老的典籍。

隋唐发生了影响深远的古文运动。这从形式上讲是一次古文复兴运动,从内容看,则是一次“回到孔孟去”、抵制外来文化(佛学)、认同传统文化的思想复归运动。

宋明道学(理学)思潮作为儒学大复兴的产物,直接从说《易》开始。唐末及两宋的思想家们依据新的认识(包括最新的数学成果)重新排列了八卦顺序和方位,按理应该标著为唐八卦、宋八卦等才合适,但创设者们偏偏称它为“先天八卦”“伏羲八卦”,以表示比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的“文王八卦”更权威。所以,所谓“先天”“后天”,实在是后代为八卦文化所强加的名称,按实际的历史顺序讲,恰恰是“后天八卦”在先,而“先天八卦”在后。所以研究中国古代文化,务需注意这种托古自重、攀比尊古的特征,不能将古人所托之“古”信以为真。

中世纪最大胆、最激进的王安石变法,也是托古而行的,为的是“钳儒者之口”。明清“天崩地解”之际的思想家们,立论极为新颖,黄宗羲、顾炎武还提出民主立宪制的思想萌芽,但他们同样以“三代之盛”为圭guī臬niè。甚至在近代社会,康有为、梁启超模仿日本资产阶级,实行维新变法,也不得不托古自重。康有为写《孔子改制考》,搜集历史资料,论证变法的基本思路和指导思想,这有效地堵住了反对派的言路,在舆论上占了上风。

尊祖主义的思想路线的形成,大体与中国人文环境有密切关系。中国哲学产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大陆型的人文历史环境中,周边地区都很落后,当殷人开始祭祖时,周边民族还处于图腾崇拜的阶段,当周人已开始强调“德”(人的因素)时,周边民族还远远未能摆脱自然神的崇拜。至于综合国力、民众生活、社会组织程度等诸种方面,差异就更明显了。由于没有横向比较的条件,中国人就只好以自身作纵向的比较,即拿现实同回忆作比较。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,而历史却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、改造,被理想化。人们由于不满现实而回忆历史,而从批判中引发的回忆难免带有强烈的选择性乃至一定的夸张性。这就逐渐形成了美化往昔的思维定势。

(当然美化历史并不是一定要开历史的dào chē,毋宁说在当时历史条件下,尊古实在是“非今”即批判现实的最好方式。在某种意义上,中国哲人的“述而不作”往往都带有西方“文艺复兴”的意味。孔子就是中国“文艺复兴”的第一位旗手。只是中国的文化传统过于强固,因而越到后期越“复”而不“兴”,或者说越“复兴”越强化了文化传统本身的惰性力,越表现出这种“复兴”方式本身的消极的一面罢了。)

尊古主义亦与社会经济形态有深刻联系。在中国古代的经济形态——小农经济中,往昔的经验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,“不听老人言”是要吃亏的。小农经济重继承、轻创新,依靠先辈的指导维持稳定的生产循环,在家长权威的高度和率领下,耕耘收获,直至分配和消费,由此形成敬老尊祖的心理习俗,就是十分正常的。这种情形与商业经济不大相同。商业经济固然也看传统经验,但商业活动千变万化,一味遵循老经验恰是要吃亏的,盲从家长权威是会破产的,因此在商业经济形态中,敬祖意识毕竟淡薄得多。经济造就了观念,观念亦制约着经济,二者在长期的作用与反作用中皆趋稳定。相对而言,观念要更稳定些。一定的经济形态变更了,观念仍会长期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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