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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哲人的大思路——辩证的人本主义(录入11)

在中国,哲学不但不等于“爱智慧”,而且有轻智慧,乃至贬智慧的倾向。

这种倾向在老庄哲学中表现得最为突出。老庄的“理想国”,其实是一种“愚人国”。在这种理想国中,“圣王”要以身作则,带头愚化自己,同时也要以愚化作为治国治民的根本思路。他们的主要理由是:“智慧出,有大伪”(《老子·第十八章》)。就是说,智慧必然败坏道德,智慧的发展必然意味着道德的退化。可以说,智慧与道德的矛盾与二律背反,始终深深困扰着老子与庄子的天才的头脑,是他们思考“人”的出路时一个总的理性前提。

《老子》一书中,论“智”共7处,论“圣人”共32处,皆有明确的贬抑智慧、否定机巧的倾向。《老子》云:

“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,常使民无知无欲。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”(《第三章》)

“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。”(《第十二章》)

“圣人在天下,歙xī歙(谐和的样子)为天下浑其心。”(《第四十九章》)

“圣人皆孩之(使民众像无知无欲的婴儿)。”(同上)

“民多利器,国家滋昏;人多技巧,奇物滋起……故圣人云:‘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无欲而民自朴。’”(《第五十七章》)

“是以圣人:欲不欲(欲望就是无欲),不贵难得之货;学不学(学习就是不学习),复众人之所过(补救众人因学习求智而 造成的过失)。”(《第六十四章》)

“绝学无忧。”(《第二十章》)

“古之善为道者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民之难治,以其智多。故以智治国,国之贼;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。”(《第六十五章》)

“绝圣去智,民利百倍。”“绝巧弃利,盗贼无有。”(《第十九章》)

这就是说,“圣人”治理天下,要简化民众的头脑,填饱民众的肚子,弱化民众的志气,强化民众的筋骨,永远使人民没有知识,没有欲望。这样即使是聪明人也不敢妄作主张。只有圣王才能“为天下浑其心”。老子的这个思路被庄子所继承。在庄学中,“浑沌”乃是一个表示人及人类最高境界的范畴。显而易见,在老庄的“理想国”中,谈不上“开发民智”,同时也谈不上开发“君”智,因为国君必须从我做起。更有甚者,连哲学家都应以愚为上。《老子·第二十章》云:

“我愚人之心也哉,沌沌兮!

“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;

“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……

“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似鄙!”

哲学家与众人的不同,就在于他有一颗“愚人之心”。别人都玲珑透剔,只有他一个人是昏昏的、闷闷的,这是因为他已经脱尘拔俗,达到了“道”的高度。“昭昭”与“昏昏”、“察察”与“闷闷”的区别,实在是小聪明与大聪明之别,而这种超越了一切聪明的“昏昏闷闷”的大智返愚者,应是国王的楷模,国王就应该是这样的人。这样一个超越了智慧,拒绝运用智慧的国家,才能成为得道之国、至治之国、理想之国。

儒家在智慧与道德的关系上,态度比较中庸,基本是兼顾的。但即使是儒家,也有明显的扬“德”抑“智”的倾向性。孔子认为,德是做人的关键与核心,智应该从属于德,为德服务。因此,孔子即使论智,也始终是以德为前提与目的的。《论语》云:

“子曰:‘骥不称其力,称其德也。’”(《宪问》)

“子曰:‘弟子入则孝,出则悌,谨而信,泛爱众,而亲仁。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。’”(《学而》)

“樊迟问仁,子曰:‘爱人。’问智,子曰:‘知人。’”(《颜渊》)

“智者利仁。”(《里仁》)

“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,仁在其中矣。”(《子张》)

“智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”(《卫灵公》)

这就是说,良马(喻指人才)值得称道的并不是其能力和气力,而是其品德。弟子学习用功的主要方向是孝、悌、信、爱众,而且要主动接近有仁德之人,以受其熏陶感染。“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。”那么,行无余力又怎么办呢?他没有讲,看来不是非讲不可的问题。孔子所说的智、学、问等,核心是知人、爱人、知仁、利仁[1]。孔子说:“刚毅木讷近仁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,浑浑厚厚的样子,本身就接近“仁”,而“巧言令色,鲜矣仁”(《论语》:《学而》《阳货》)。孔子对机巧也取否定态度,认为“巧言乱德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。可见孔子谈智慧时,必以仁、义、礼为前提,决不孤立地强调“爱智慧”。孔学思想的核心,乃是“礼”与“仁”。“智”不是其核心。“智”与“勇”在孔学中都是为德服务的。

  • [1]《礼记·中庸》中所说的“学问思辨”(“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”)也是修养方法,围绕着“诚”的核心。参阅孔颖达《礼记注疏》及朱熹的《中庸章句》注疏等。

在先秦时期,荀子是最重视智慧的大儒,他有系统而明确的认识论学说,有丰富系统的逻辑学思想。然而即使是荀子,也把道德绝对地置于智慧、知识之上。他对穷究自然界的奥秘根本不感兴趣,也无意开启民智。他说:

“无用之辩,不急之察,弃而不治。若夫君臣之义,父子之亲,夫妇之别,则日切磋而不舍也。”(《荀子·天论》)

“言无用而辩,辩不急而察,治之大殃也。”(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)

“圣人不求知天。”(《荀子·天论》)

“不知,无害为君子;知之,无损为小人。”(《荀子·儒效》)

“言而非仁之中也,则其言不若其默也,其辩不若其讷也。”(《荀子·非相》)

言必须有用,辩必须解决当务之急,否则就是无用之辩和不争之察(明察),应当“弃而不治”,而崇尚无用之辩和不急之察正是“治之大殃”。可见荀子对纯思辨不感兴趣。他总结了先泰形式逻辑思想,但他自己却坚决反对发展纯思维科学。他对于“知”(知识、智慧)也采取坚决贬抑的态度,认为无知无智。不妨碍其成为君子,有知有智,不影响其成为小人。因此,知识、智慧不应当成为追求的目标,而君臣、父子、夫妇之间人伦道德规范,则必须天天“切磋而不舍”。在荀子看来,人类对于自然物的优势,就在于人有社会性。(“人能群而彼不能群”),所以,人类的根本任务是维系好人群,组织好人群,用高超的礼制规范人群、优化人群,以使人群胜天,永立于不败之地。至于对自然界研究认识,相对来讲就远不是什么重要问题,那是“小人”都可以胜任的事情,“君子”万不可以沉溺于其中,迷失了思考的根本任务与根本方向。

《列子·汤问》里《愚公移山》的著名寓言,说愚公欲搬掉砍大山,智叟认为不可,愚公答以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等。在这里,“愚”是讴歌的对象,“智”是嘲笑的目标。“愚公”因其意志力而体现了生命的存在,证明了生命的价值、推动了生命的不息运动,而“智叟”则因为顾虑过多而窒息了生存的意志,停止了生命的扩张,否定了生命存在的价值。毫无疑问,这个褒贬奇特的寓言的确包含着极为深刻的哲学思路[1]。然而,从现代人的观点看来,智叟的“献疑”大体相当于所谓的“专家认证”、“可行性研究”等,其实也是必要的和有价值的,贬抑智者,包含一定的片面倾向。所谓“有志者事竟成”、乃是一种只强调“志”而不强调“智”的传统见解,有明显的偏激性(片面的深刻性),实际上,若能持志而存疑(即保持怀疑精神、采纳别人的献疑),则必更能成功、必会更有伟力。

  • [1]类似的著名寓言尚有“精卫填海”、“夸父追日”等。

一般说来,中国的哲学家都不愿意做智叟。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觉察、体悟到机巧智慧在社会、人生中的消极的一面(尤其是非道德因素的方面)。他们崇尚道德价值,有意用道德化的思路抑制智慧化的追求(在愚公的故事中,维护好子子孙孙之间的道德伦常关系比什么都重要,这是获取成功的关键)。

贬抑智慧,必然贬抑科技。科技作为智慧的结晶,有脱离道德制约的倾向,乃至有非道德倾向。“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”,所以儒家坚决反对“奇技淫巧”,即使对“小人”也不例外。道家走得更远。道家对科技进步持彻底否定态度,从而使中国哲学贬抑科技的思路得以最充分的展开。老庄认为,科技成果不是人对这个世界的贡献,而是人类带给客观世界的灾难,因此主张封存一切科技手段乃至文化成果,退回到原始状态去。这听起来非常荒谬。但从今天的事实看,不能说其毫无道理——比如高科技对自然生态的破坏,战略武器所蕴含的杀人“潜力”,的确暴露出科技发展的负的方面。从局部讲科技在推动生产发展、从宏观讲则人类已陷入愈益深刻的危机循环,而且今天的人类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昔日那无污染的空气、水、阳光及完全的臭氧层……人类在承受着自造的巨祸。无数生态破坏、“浑沌”被凿的事实说明,老子庄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对全人类发出的忠告,的确包含着一定的认识价值,而他们关于建立人与自然的道德关系(“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”)的建议,亦是包含着明显的合理成分的……老庄哲学,似愚非愚,包含着巨大的思辨成就,其对科技的批判说明中国哲学对“智”的反思处在很高的哲理层次上。

先秦诸子都有以“愚”治国的倾向(愚兵、愚民、愚官、乃至愚君)。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很深。孔子的名言是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。老子治民的总思路是“将以愚之”。韩非更是集先秦愚民思想之大成,设计并规范了垂两千年不变的秦汉政治模式。此后历朝历代均实行愚民zhèng cè,促使民众道德风俗的淳朴化、古朴化、敦厚化,以便尽可能地确保社会的稳定、统一、有序。这在客观上促成了日益严重的封建蒙昧主义。越到封建社会后期,中国哲学的这种“尊德抑智”的倾向越自觉、越突出。这里既包含着中国哲学的优势,也包含着中国哲学的诸多不足(包括对科技的成就概括不足以及把道德观念、道德标准凝滞化等)。

中国哲学中的“物质”概念是“气”,然而即使是表示“物质”范畴的“气”,也与“善”“恶”“正”“逆”观念联系在一起,连一些著名的唯物论者也不例外。试看:

“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,逆气成象而乱生焉;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,顺气万象而治生焉。”(《荀子·乐论》)

“二气所生,风雷、雨雪、飞潜、动植、灵蠢、善恶,皆其所必有。”(王夫之:《张子正蒙注·参两篇》)

“故善气恒于善,恶气恒于恶,治气恒于治,乱气恒于乱,屈伸往来顺其故而不妄。”(王夫之:《张子正蒙注·太和篇》)

这无疑使“气”范畴的研究变得复杂化了。——中国哲学的伦理精神之深,由此可想而知。

用西方哲学“爱智慧”的标准来衡量,恐怕只有先秦名家之学称得上是“纯哲学”,名家辩名析理,有求智的倾向性。但名家起源于名教,肇端于“正名”,其伦常精神是生而具有的,比如惠施的著名的十大论题,就是以“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”为主题的(见《庄子·天下》)。质言之,惠学主旨,竟是比“兼爱”走得更远的“泛爱”!即使如此,这种辩名析理的哲学流派,也无法成为中国文化的主角,难有广泛的市场和深入持久的影响力。惠施很快就不复闻达,他那“五车书”亦不知去向了。庄子从极高的思维层次综合名辩思潮,其“息辩”命题反而更有说服力、影响力。在中国文化中,“智者”与“浑沌者”的实力相关是悬殊的。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陆续展开讨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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